仿佛被丟進洗衣機，順著帶有肥皂泡沫的水流在某個狹小的空間裏無限打轉。

有時候多莉覺得自己能夠聽到傑森的聲音，也有可能是阿福，或者是其他一些人。他們圍繞在自己身邊，關切地對自己噓寒問暖。

她或許回答了，或許沒有。

有時她又覺得自己回到了高塔，面前是一望無垠的花之海洋，但她不被允許踏出高塔半步，只能拖著那具脆弱的身體，在孤獨與寂寞的圍繞下，與老師學習那些艱深晦澀的魔術知識。

“你終將會離開這裏，而我能給予你的，只有那些對於我來說微不足道的知識。”

多莉知道了，她在哪裏。

睜開眼睛，刺眼的日光從窗簾的間隙漏進屋內，握緊右拳又松開。張嘴深吸一口氣，剛想嘗試著做一個深呼吸，卻發現自己的肺活量小得可憐，立馬被空氣嗆到咳嗽個不停。

有些事情就是那麽神奇，只要不發生在你的身上，那你這輩子都不會猜到這種可能。

就像盲人永遠無法感受什麽是色彩、而聾子則不能理會那些物體的震動為何會給人帶來愉.悅。

她離開了自己的世界，去到一個新的世界。

這是一個十分荒謬的結論，但就從她現在所感知到的一切，無不證明她的猜測是正確的。

說起來很久之前她就有過疑惑，老師口中和她見過的亞瑟王都是一名成熟帥氣的男性，為何會被藍胡子錯認為聖女貞德。

這很簡單，因為在多莉的世界中，亞瑟王是男性，而在那位藍胡子的世界中，亞瑟王是一名與她的聖女貞德長相酷似的女性。

就好像在她的世界中，活下來的是多莉。

而在這個世界中，活下來的是羅伊德。

掀開罩在自己身上的毯子，從床上跳下，赤.裸的腳底板下是略帶涼意的木質地板。沒有找到拖鞋，她便赤腳走到窗戶邊，推開窗，外面是一片霧氣。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引力指引著她，金發少女擡起頭。

空氣沒有一絲流動，但她那如棉絮般的金色長發開始漂浮，像是在水中。

“啊。”

一個沒有任何修飾的感嘆，多莉註視著天空中宛如海市蜃樓般的倒影，一時間竟不知該做出何種反應。

那是一整座的哥譚。

巨大的城市倒掛著懸浮於空中，像水面上的倒影，仿佛一揮手就會被擊碎。

多莉確實也嘗試著向那個倒影揮手，沒有任何事情發生，令人炫目的陽光透過那巨大幻影、越過她的五個手指落到臉上，曬得有點痛癢。

關上窗，多莉走出房間。

金發少年正坐在客廳裏喝著咖啡看著報紙，聽到木門被打開的聲音後只是將面前放有三明治的餐盤向圓桌中心推去，順便將牛奶倒入空玻璃杯，放在另外一張椅子前。

“我來自另外一個世界，占據了這個身體，所以我並不是你那個可憐的姐姐或是妹妹。”多莉走上前去，拉開椅子坐下。

這是一種很微妙的體驗，因為坐在對面的人和你自己長得一模一樣，同時對方註視著你，這感覺就像在照鏡子。

“吃飯，乖。”將最後一口三明治咽下，羅伊德並沒有急著起身，只是雙手交叉托著下巴，眼睛笑成一條縫，欣賞多莉的每一個動作，“你很弱，如果不攝入足夠的營養身體馬上就會奔潰。”

“這裏是哪裏？”多莉將三明治放進嘴裏，馬上皺起眉，味道有些奇怪，但不至於咽不下口。“順便一提，這個孩子的靈魂離開了這具身體，在我來到這裏的瞬間。”

“這裏是哥譚，確切來說，是阿卡姆城。”窗外傳來巨大的爆炸聲，羅伊德絲毫沒有被影響到，他只是換了個姿勢，“那個孩子從未活著，她只是沒有來得及死去。”

“你不生氣？”

“還沒有決定好，這要看你如何去回應這件事。”

多莉喝了口牛奶，仿佛剛從冰箱裏拿出來，她不敢一下子喝得太快，因為她知道這個身體很脆弱。

或者，如果直接死掉會怎麽樣？

盯著面前的牛奶，突然想起阿福在那天清晨端給自己那杯，以及剛出爐的羊角面包。

如果那樣做是不是就能夠回到自己的那個世界？

只要睜開眼睛，就能見到理查德那毛茸茸的發旋，稚嫩的孩童將自己縮成一個球躲在自己懷裏。從床上坐起，來自阿瓦隆的陽光照亮整個房間，另外一個大男孩則早就醒來，坐在沙發上一只腳踩在矮桌上，將各式各樣的器.械.刀.具放在懷裏養護。

陽光灑在他的頭發上，能讓那黑色的發絲折射出海一樣的藍色。

而另外一位大男孩，則被關在陰冷的地下，連太陽都照射不到。

放下玻璃杯，多莉最後長嘆一口氣。

她需要回去，但不是現在。

或許留在這裏也是一種選擇，這具身體十分脆弱，但在那脆弱皮膚下流動的血液之中，是多莉都未曾設想過澎湃的魔力，她可以在這裏做到更多的事情。

對於她來說，活著從來都不是必需品。

擡起手，能看到在陽光下發青的血管從皮膚表面凸.起。

人類血液其中百分之八十三的組成物質是水。

猩紅液體落在木桌上，猛的一下用腳將自己連同椅子向後推去，狼狽地低下頭揪住衣領使勁咳嗽，像是要把整個肺部都咳出來。

而羅伊德卻像是什麽都沒見到一樣，在他優雅地吃完餐盤裏的食物後，站了起來，握住那位始終坐在他邊上，乖巧喝完一整杯牛奶的多莉。

“很乖，正確的抉擇。”

少年再一次輕輕撩起對方額前的金發，一個她無法理解的吻落在額頭，仿佛在對待一個易碎的瓷娃娃。

多莉弓著背看著羅伊德將那虛幻的泡影帶入房中，肺部的灼熱逐漸擴大，仿佛連同那顆心臟也一同燃燒起來。

最終，她從椅子上跌落到地面上，忍不住抱住自己膝蓋靠在椅腿上，豆大的淚水抑制不住從眼角流出，手忙腳亂用身上裙擺將眼淚擦幹，但淚水就是止不住。

這是她第一次和羅伊德面對面說話，但她決定這是最後一次。

男孩叫做羅伊德。

女孩叫做多莉。

在多莉出生前，在還沒有能夠思考的能力前，她便意識到在那溫暖混沌的羊水中，有另外一個生命包裹著自己。

她能聽到一個溫柔的聲音對自己說這句話，溫度隔著皮膚透過羊水，她能感到有人在另一側撫摸自己，為自己哼唱搖籃歌曲，與自己對話。

但兩個小生命在那小小的子宮中實在是太過擁擠，尤其是其中一方是如此貪婪，那個包裹著多莉的生命幾乎吞噬了羊水內的所有營養，他是如此富有生命力、如此強大。

幼小的胚胎在母體內什麽都不會，他們不會說話、無法聽懂外界的聲音，他們只是一個小小的幼體，甚至意識都只是模糊的，他們只會想要活下去。

但最終活下來的是多莉。

另外一個幼體在某一刻停止了營養的攝入，不僅如此，在之後長達幾個月的時間內幾乎再也沒有任何動作，但多莉知道這並非代表對方的死亡，因為她能夠感受到對方的意志。

【我想活下去。】

對方是這麽想，也是這麽做的，瘋狂掠奪養分，在開始之初他是如此健康。

【但我不希望你死去。】

所以對方停止了所有活動。

當那一層隔絕世界的薄膜被撕開，保護自己的羊水從身邊流失，剛剛睜開的那雙藍色眼睛捕捉到了那縷即將離開的幽魂。

【我同樣不想讓你離開。】

那時候的多莉還不會思考，只能夠從對方的神情舉止中得到一個模糊的概念，用獨屬於自己的方式將其解讀，因此她做出了來到這個世界以後的第一個決定。

擁有天賦的孩子果斷拋棄並離開了自己的身體，而那縷本該就此消失的幽魂重新得到那具本不應屬於他的身體。

對於多莉來說，最幸運的事情無非是某位魔術師在觀測世界時發現了她的存在，然後義無反顧地撿回了這個在外游蕩的幽魂。他看到的東西一定會比多莉想象中的還要多，不然就不會從她還是孩子的時候，就向她保證，能夠在十六歲時獲得那個生日禮物。

十六歲。

十六年。

那終究不是屬於自己的身體，羅伊德最多只能在他的世界生活十六年，他本可以擁有一具完完整整屬於自己的身體、或者聽從他的願望讓羊水中的另外一個生命得到誕生。

就結果而言他輸得一敗塗地。

或許這就是那個男孩決定成為一個壞家夥的緣故。

羅伊德從房間裏只身一人走了出來，他的視線掠過蹲坐在地板上的多莉，遲疑片刻，推門走出房門。

金色短發隨著對方走路的步伐有韻律地抖動著，多莉低頭看向自己拖在地上的長發，伸出一根手指繞上其中一縷，擡手置於自己胸前摸上鼻尖殘存的血跡，一個轉手，多莉面無表情看著被自己扯下的頭發消失在空中。

重新擡起頭，胳膊撐著椅子將自己擡起來，朝房間裏看了眼，幻影正躺在床上睡得十分安穩，走向前低下頭，學著羅伊德的模樣在那具幻影的額頭上落下一個輕吻。

什麽都沒有發生。

轉頭看向門外。

她從未被自己的老師稱讚過什麽，唯有幻術能夠被對方指點一二。

將魔術式置於水中，那麽多莉能夠得到一份強有力的強化魔術禮裝。若是再激進一些，直接將魔術式置於自己體內，血液中蘊含的魔力與水相混合，或許能夠得到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驚喜。

這裏不是她的世界。

但有些事情只有她能夠在這個就連空氣中都充滿了魔力的世界完成，且必須要去完成的。

雖然她知道自己現在的首要任務是找到這個世界的魔術協會或者聖堂教會，但不知為何一旦想到如果自己離開，可能便再也沒有人會去理會那個地下室的大男孩，多莉只覺得心臟揪心得疼。

所以她要抓緊時間，將自己想要完成的事情全部一一解決。

她可以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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